Bella_Moon♥

【一下】巡春 (短篇完)

老浅不深:

一听到赏银便呱呱坠地,可见女儿像你多些。


 










 


 


 


 


您将看到:原作番外《喜脉》续写,主要是夫妻俩和孩子们的故事,一点点朝堂。独立成篇。


预警:这回真的是流水账……一堆琐事,全文瞎扯,细节瞎编,切莫当真。


声明:相关事件均系虚构。脑洞是我的锅,故事属于陆绎和今夏。


 


 






 


同系列请戳《山雨》《青红》


姑爹爹在本文中就是姑父啦,为了可爱……


生孩子真的很不容易的……
















*


 


 


 


过了年关,今夏身孕已有八月。


 


 


年前衙门里差了人来送信,因宋越一案侦办有功,着升袁今夏为捕头,即刻加俸,等开春复工时便来送升迁通牒。


 


 


欢天喜地地收下真金白银,袁捕快在家处理公务的热情甚嚣尘上。陆绎见她美滋滋地准备大展身手,不忍扫她的兴致。


 


 


一直心惊胆战地耐到年休,陆绎才将她这宏图伟业暂时叫停,只许今夏在院子里抱着手炉走走,翻翻琴谱,糟蹋糟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反观陆绎,倒是在外面忙碌得脚不沾地——锦衣卫本就没有年休,加之近日北边萨尔浒接连败仗,圣上下令彻查,北镇抚司上至同知下至小旗,无不是露行草宿。


 


 


今夏日日见到陆绎外出办案,羡慕得不行,不知陆绎心里是日日的归心似箭。


 


 


出门是不可能的,陆绎给她想了个法子,请她为之后的满月宴抄名帖。名录管家一早就备下了,三两个字一个名字。陆绎也不叫她多写,一日二十张封顶,权当练字。


 


 


今夏在书桌前不是个好耐性的。倒是陆大人乐在其中,每天下了值,就兴致盎然地翻看夫人的大作,头头是道地品评一番。


 


 


二指捻起一张碎金红纸——分明写坏了,却潇潇洒洒地开出一片小花,遮着错字,意图蒙混过关。陆绎只觉得可爱,却板起脸,指着其中一字道:“袁捕快这一捺,和你们六扇门的朴刀有得一拼。”


 


 


今夏趁机讨饶,勾着陆绎的胳膊轻摇:“我这字儿,实在给咱们家丢脸,要不还是叫岑福写吧……”


 


 


陆绎不由莞尔,任她挂在自己的胳膊上,取来毛笔蘸了墨水:“这字嘛,练一练就好了。”


 


 


今夏见软的不成,便娇横起来,把毛笔一抢:“好先生,别叫我写了——走,咱们到院子里,我给你弹琴不成吗?”


 


 


陆绎没有不愿意的。今夏也没给陆绎拒绝的机会,在他的胳膊上呼噜了两下,干脆使起蛮力,就要将人往院子里拽,倒叫陆绎心惊胆战,眼疾手快地抓住今夏的胳膊,又将桌角握紧,稳稳将人环在臂弯之中。


 


 


陆绎无奈:“不急,你先吃盏甜羹,小厨房刚温的。”


 


 


他吩咐下去,吴妈便轻车熟路地差人将蚕丝裯衽在铜炉上熏热,把院子里的花梨罗汉靠铺得又暖又软,再将炭盆罩好丝笼,将夫人的箜篌安置妥帖,这才来请主家。


 


 


今夏性子活泛,素日不爱闷在房中。这原本中规中矩的陆宅庭院,因她不知不觉地多了许多家什,上至练轻功的梅花桩,下至摆瓜果的小茶几,不一而足。夏日搭纱帐,冬日架暖炉,总热热闹闹的。


 


 


今夏三年来一直是怕风畏凉,罗汉靠便安置在院子中避风的一隅,四角挂着明纸灯笼,亮亮堂堂。她月份大了,摇摇晃晃地坐在罗汉靠的边沿,顺手捻起一块在铜盘上热着的雪花酥。


 


 


她得意洋洋:“我字写得不如你,琴可弹得比你好。”


 


 


陆绎摇摇头笑了,拇指擦擦她的嘴角,把手炉塞到她的手里,又在她的腰后垫上丝绒团枕。布置停当,便抱起箜篌为她调琴。


 


 


今夏虚扶着自己酸痛的腰,静静看着陆绎专心致志的模样。


 


 


外头风声大作,可在这避风一隅,两人的发丝都不曾摇动分毫。


 


 


这处绝妙的位置,自然是神通广大的锦衣卫陆佥事找到的。问起,他只说是自己略通建筑之学,不足挂齿。今夏便笑,将陆绎好生夸了一通,对于陆绎不自在的神色,只装作不察——


 


 


更没有告诉她家大人,其实那日她午睡醒得早了,正撞见神通广大的陆大人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纸风车,不晓得是从谁家小孩儿那里讨的。


 


 


今夏支着下巴,品咂着回忆中那个兜兜转转的背影——也不知那个午后,他一个人忙了多久。他总是悄悄的。


 


 


天色还未暗透,远处一片红紫,树影摇动,明黄灯笼稳稳悬挂。


 


 


 


*


 


 


 


这曲子却没有听成。


 


 


岑福匆匆忙忙赶到内院:南镇抚司佥事孟韩川带着夫人一同来了,说有公事找陆大人一叙。


 


 


陆绎蹙眉,偏过头去,低低啧了一声——想不到孟韩川的耳朵都伸到他北镇抚司来了。


 


 


今夏瞧着陆绎少有这烦躁不耐的神色,撑起身子惊道:“怎么,孟胖子要找你麻烦?宋越一事都已经东窗事发,他还不收敛?”


 


 


陆绎被她逗乐,敛下心事,屈指在她的脸颊上刮了一刮:“出去可别这么叫他。”


 


 


今夏忧心忡忡,估摸着这朝上又有什么风云,赶忙起身要跟着,生怕陆绎报喜不报忧。陆绎轻手轻脚地把人抱住。


 


 


今夏拽着他的衣襟,急道:“他带得他的夫人,你怎么不能带着你的夫人?”


 


 


“你倒拿我同孟胖子比?”陆绎打趣儿逗她,见她并不放松,又轻哼一声,显示出一些年轻人的骄矜来:“他肯让他的夫人与他搅弄朝局,我却不愿让我的夫人见这些事。”


 


 


今夏抿抿嘴,心中苦甜交集,终于还是退开半步,从了陆绎的意思——其实这朝局暗涌,她不愿见也见过多回,只是她与这孟佥事打过两回交道,知道自己不是这孟胖子的对手。


 


 


她一双杏眼晶亮,心事半分都藏不住:“好吧……我不在,你可不要让他欺负了。”


 


 


陆绎一时恍惚了。他记忆里,这双眼睛总是充满崇拜羞涩、关切甜蜜,不知何时生出这么多忧心与疼惜。


 


 


他被这世间一双双的眼睛看着,这一双却是最好认的——只有它们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柔如春风,韧如蒲苇。他可以为这一双眼睛不再落泪而披荆斩棘。


 


 


可这双眼睛看着他披荆斩棘,如何不落泪?


 


 


陆绎一步三回头地行至门廊,见到今夏仍站在远处,一直张望。他眼神闪烁,复又返身而回,轻轻拥住今夏,把下颌放在她的额头上蹭了蹭。


 


 


“……只是可惜了夫人这琴。”陆绎轻叹。


 


 


今夏还是担心,却终于努了努嘴,有了几分笑意。她退开半步,在陆绎的肩膀上搡了一把,提起精神道:


 


 


“你快去吧,这陆府里,孟胖子是极难见到的。倒是这琴和尊夫人我,你回来,便能寻到。”


 


 


 


*


 


 


 


孟佥事同夫人吃了两盏茶,才见到一身绛红便服从偏门飘然而出,正是陆绎。孟韩川悠悠然地放下茶盏:“陆兄好风雅——我在北镇抚司找你不见,原来是回府偷闲来了。”


 


 


北镇抚司自圣上授命以来,经连番追查,已经探明这萨尔浒兵力虚空,与四川军饷贪墨逃不了干系。只是陆绎一直苦于找不到幕后主使。昨日倒有北镇抚司的探子回禀陆绎,朝中言官正打算弹劾孟韩川包庇四川军饷贪墨一事。


 


 


空穴招风,孟韩川或许不失为一个突破口。陆绎多方探查,原只有四分把握,这孟韩川倒是找上门来。


 


 


陆绎不入座,单刀直入:“孟兄有何贵干?”


 


 


孟韩川朗声笑了:“陆兄如何不知道我有何贵干?北镇抚司这几日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连陆大人都不得空在家陪伴孕妻,不正是为了这件事?”


 


 


陆绎神色一凛,心中怒气像拔地而起的山,而这山中劈下一道惊雷……他被这道惊雷打得脊骨一颤,分明看见了自己心中的心惊胆战。


 


 


他咬住牙关,视线如刀,钉在孟韩川的面门:“既知我公务繁忙,应知我在家中也非闲人——陆某不送。”


 


 


岑福会意,上前送客。孟韩川并不恼火,反而满面春风地绕开岑福,直拦住陆绎,只是一双手在空中比量半天,却不敢动手拉他:






“哎哟哟,怎么才和老哥哥说上几句话,好好地偏又恼了?好好好,我不同你说,叫我夫人同你讲,这总可以了吧?”


 


 


他瞧了一眼自己的夫人,孟夫人便款款而来,向陆绎施了一个福礼:“陆大人莫要怪罪,原是妾身见着这几日天光大好,想着约上弟妹,咱们两家一同去城郊赏梅,这才同丈夫一齐来叨扰。”


 


 


陆绎只乜了孟韩川一眼:“内人身子不便 ,不必了。”


 


 


孟韩川亲切地劝:“陆兄有所不知,那城郊一处镜湖真真是雅极。咱们二人同为锦衣卫,虽分管两府,却是皮肉连筋,同乘一舟,倒也适宜——哎,只一点啊,陆兄可莫谈公事,老哥哥可没有你这样勤勉。”便抚掌而笑。


 


 


这孟韩川想着先发制人,却很快服软纠缠,来意不言自明。陆绎定神静气,耐心听他说完,挑眉一哂:“怎么,孟大人是想邀我风雨同舟?”


 


 


孟韩川开怀大笑:“此言差矣——与陆兄同舟,还哪儿来的风雨?”


 


 


陆绎也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冷笑道:“我自问没有孟大人的本事,一双手能翻云覆雨,直叫那南边的雨下不到北边去。只是孟大人也该小心些,这风云别搅弄太过,反而把您这叶小舟给吹翻了。”


 


 


孟韩川脸上的笑终于一滞,一张福相的脸刹时从和蔼变得呆滞,转而便在心里暗骂,这陆绎不懂规矩,更不知轻重,愣头青一个。


 


 


孟佥事笑得勉强不少:“陆大人说的是,可这风雨无眼,哪儿分得清船头船尾呢?”


 


 


陆绎不喜欢打哑谜,不耐烦道:“孟大人若是有什么委屈,大可面圣陈情。同舟共济的是我大明的万里河山,你就莫要在这里谈什么风雨同舟了。”


 


 


这番话说得不留情面,叫孟韩川不由失了风度:“陆大人啊陆大人,你怎得以为这只是我孟韩川的事?今日我被弹劾,明日就是你陆绎!锦衣卫若是失去圣心,你北镇抚司难道是有神仙作保,就能摘得干净?”


 


 


岑福先怒,便要上前押住孟韩川,却是那在一旁静默良久的孟夫人挡了一挡。岑福不好意思同女子动手,孟夫人趁此机会,向陆绎再行一礼,道:“大人海涵,夫郎也是一时心急,替大人着想。”


 


 


见陆绎头也不回,孟夫人又道:“即便大人不在意,也该为尊夫人考虑——我是极喜欢弟妹的,几年前在南镇抚司,还见过弟妹为大人上下打点,真是鹣鲽情深。大人如何舍得弟妹再为大人劳神费心?”


 


 


陆绎一言不发,只给旁人留下一个刀削似的背影。


 


 


孟夫人捻了捻手帕,不由地退了两步。孟韩川现下倒已经镇定,坐回去端了茶杯——他多年前便留了一手,如今是派上用场了。


 


 


他顺着夫人的话,把推心置腹演得十足真切:“哎呀呀,弟妹便是那六扇门的袁捕快吧——我记得这南镇抚司曾给过她十两赏银,她毫不犹豫地就孝敬给了诏狱的看守,真真是对陆兄用情至深。”


 


 


风声大作,呼门打窗。陆绎回过头。


 


 


他一步一步走到吃茶的孟韩川面前,像一条流动的赤色熔浆,平静而危险。巨大的影子笼罩着孟韩川,让他不禁往后靠了靠。


 


 


陆绎听着很镇定,他的声音像他指着别人喉咙的剑一样平稳:“威胁我。”


 


 


孟韩川冷汗岑岑,干笑了两声:“哪儿敢呢。风都是往一处吹的,我做不得主,陆兄却做得。”


 


 


 


*


 


 


 


吴妈在后堂半天没见到今夏,便往前堂去寻人,刚踏过门槛,便见到今夏挺着个大肚子,把一个巴掌大的铜盆子扣在墙上,费劲儿地扒着墙。


 


 


吴妈大惊,正要叫出声来,被今夏捂上了嘴。她赶紧示意吴妈噤声,复又贴着那小铜盆子听起来——


 


 


她嘟嘟囔囔:“叫你没收我的铜耳,害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来这么个没用玩意儿,啥也听不清……哎哟!”


 


 


今夏慌慌张张地把那铜盆儿从墙上取下来,四下张望半天,干脆往旁边的花盆里一扔,立时站得笔直乖巧。身后响起陆绎的声音:“今夏?你怎么没回房间?”


 


 


她笑嘻嘻地,上前搂住陆绎的胳膊:“哎呀,我这不是特意来这儿等你的嘛——你不是想听琴?良夜如水,别浪费了,不然我这好几天都白练了……”


 


 


她挠了挠鼻尖,偷偷瞥他。


 


 


陆绎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今夏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今夏瞧着陆绎眉宇间满是疲惫,心疼地在他眉间揉了揉:“算了,要不还是改天吧。”


 


 


“就今天,我想听。”陆绎说。


 


 


他们朝庭院中走,走向那一隅无风无雨的角落。


 


 


今夏想了想,眨眨眼睛,靠着陆绎的肩膀:“那……卑职想讨个奖赏。”


 


 


陆绎低下头,刚好看见妻子的鼻尖——不知她等了多久,鼻尖冻得泛着红。


 


 


他的一颗一直在下坠的心,突然被接住了——他走的从来不是坦途,任它草长莺飞吧,有人告诉他,他是能上天入地的飞鱼呢。


 


 


陆绎心中一动,不禁微微探身,俯下头,拿自己的鼻尖碰了碰她的……


 


 


高高盘旋已久的归鸟,红的翅膀,向低矮的房檐飞,红瓦粉墙。


 


 


今夏沉溺在鼻尖痒痒的触感中,回过神来,赶紧地推了推陆绎:“哎哎,不是说这个!”


 


 


陆绎简直是吃惊的,失落倒是其次:“不是这个?”


 


 


今夏真真是左右为难,好一阵手足无措,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还是做贼心虚地拉住陆绎的衣襟,把人拽回来:“这个也要……大人大方,赏便成双吧。”


 


 


 


*


 


 


 


陆绎言而有信,依着今夏的要求,请杨岳一家来府小聚——其实帖子早就请下了,原想给今夏一个惊喜,不想倒给陆大人换来一夜的围炉温酒奏箜篌。


 


 


成亲后,杨岳仍在公门,上官则经营起一家武馆,已是好几个孩子的师娘。两人生育一双儿女,家里真真是热闹得不行。


 


 


妹妹杨映正是粘人的岁数,虽然走路不稳,却口齿伶俐,远远便姑姑长姑姑短地喊开了。今夏对这小姑娘喜欢得紧,拿着簪花咿咿呀呀地逗她。


 


 


哥哥杨昇习武,性子也活泼,机灵地抱拳行礼:“昇儿见过师伯和姑姑。”


 


 


他两三岁时,上官忙于料理武馆,正赶上岑福在杨家养伤,便成了杨昇开蒙的师父。陆绎既然算岑福的半个兄长,这声师伯也是当得。


 


 


陆绎拍拍杨昇的肩膀:“长高了些。”


 


 


陆府上下周知今日有客,早在中庭客厅将吃食茶水备下,一行人便往庭院走。今夏忙着向上官取经,同杨岳也是那样多的话要聊,身边还拥着两个孩子,一时顾不上陆绎,一会儿便走到前面去了。


 


 


陆绎一个人落在后面,瞧着今夏眉飞色舞、脚下生风的模样,不禁黯然——如今她身上规矩多,有日子没有这样快活了。


 


 


吴妈给今夏额外拿了一个软褥,正要送去,瞧见这儿熙熙攘攘的,见到孩子们蹦蹦跳跳,不免忧心:“孩子们吵闹,不如请丫头们带到后院儿去玩儿?也不至扰了你们。”


 


 


陆绎从吴妈手里接过了软褥,摇了摇头:“她喜欢热闹,由她吧。”


 


 


今夏原在与杨映玩儿七巧板,一大一小,都圆滚滚的。她远远地瞧见陆绎走进中庭,赶紧牵起杨映的小手,一齐向他挥了又挥。


 


 


陆绎琢磨,他也可以施轻功过去,那样快些,想想还是忍住了。


 


 


他惦记着她的腰,将今夏扶起,忙着把软褥铺妥,一时无话。今夏目不转睛地盯着陆绎,心知自己刚才把人冷落了,厚着脸皮倚靠在他身上:“你上哪儿去了,我一转头你便不见了,叫我好找。”


 


 


见今夏服软哄他,陆绎忍着笑:“夫人这一转头,有小半柱香的功夫了吧——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原来是这个意思。”


 


 


戏要做足,陆绎顺势一声苦叹,叹在今夏心尖上。


 


 


“哎呀哎呀,你别……别这样恼我嘛。”今夏四下顾盼,手边只有几个贡桔,便三下五除二地剥好了皮,喂到陆绎嘴边,“桔子消火,你来两个。”


 


 


手心里拢着两朵掰开的桔瓣儿,像两朵春花。


 


 


陆绎失笑,只含住一瓣儿。今夏还要再递,他便握着她的手,将她手里其余的桔瓣儿拢回她的手心。知她素爱这玲珑蜜桔,又嘱咐道:“桔子性凉,别贪多。”


 


 


今夏明目皓齿,娇憨一笑,叼起一瓣儿蜜桔,拉着陆绎的胳膊叫他坐在软褥上。她靠着陆绎,搂着杨映,指着中庭放置的梅花桩道:“快来看,上官姐姐正检查昇儿功课呢。”


 


 


今夏摇头晃脑地搂着杨映,眉目柔柔,不时同她一起给小昇鼓掌。陆绎看着,不由笑了,这才转头去看杨昇。


 


 


看了一会子,他便轻叹:“这梅花桩原是叫你练轻功的……你瞧,昇儿的下盘快比你稳了。”


 


 


今夏惊道:“不会吧!昇儿才六岁!”


 


 


陆绎无奈:“岑福四岁习武,六岁时,七尺高墙可一跃而上。下盘最吃童子功,我九岁习武,已算晚的了——头两年单论下盘,我是打不过岑福的。”


 


 


旁的都没听进去,今夏只是即刻猜到陆绎九岁习武的原委,一时凝噎——他八岁时,看别人吵架都直往人身后躲,却终究是提刀握剑,往那血雨腥风里去了。


 


 


何况,陆绎入门比旁人晚这许多年,却十三岁便刀法凌厉,十五岁已在几百人的考核中拔得头筹……


 


 


一时想起在丹青阁时撞见的、陆绎年少时的些许片段,今夏呜咽一声,几欲落泪。


 


 


陆绎追不上今夏的思绪,只见她突然泪眼汪汪,来不及寻找手帕,只抻出柔软的内衫袖口给她擦泪,惊道:“怎么啦,打不过岑福他也不会欺我,不至于的。”


 


 


“同岑校尉有什么要紧!”这般的七窍不通,叫今夏又气又委屈,偏这小小心思又不想叫陆绎知道,不愿他想起过往那些鲜血与刀光。


 


 


有身子的,翻脸和翻书一样。一赌气,今夏的泪也消了,气鼓鼓地叉了个腰,朝杨映一挥手:“映儿,你这姑爹爹欺负我,快帮姑姑出气!”


 


 


小小女将听令,便跳下座榻,摇摇摆摆地冲了几步,小小弹丸一般扑在陆绎身上。听得今夏语气明亮,陆绎放下心,接住杨映,护着她,任由她歪歪扭扭地往自己身上爬。


 


 


杨映揪着姑爹爹的耳朵:“不可以欺负姑姑啦。”


 


 


陆绎看了看今夏,笑意像春日里漂浮的柳絮:“嗯。”


 


 


今夏咯咯笑了,将抓在陆绎耳朵上的小手拢在手里,顺道在那耳垂上揉了揉:“好啦,谢谢映儿,姑姑消气啦——映儿也不要生姑爹爹的气,姑姑要心疼啦。”


 


 


陆绎的耳垂痒痒的,心也连带着飘起来。


 


 


 


*


 


 


 


吴妈来通报一声,午膳再过半个时辰便可以用了。






今夏遂将院子中的三人唤回小憩。陆绎见杨昇一头薄汗,又嘱咐吴妈取些干燥披盖来


 


 


杨映给哥哥搬糕点、拿水果,小麻雀一样地围着哥哥飞,叫今夏好生羡慕。陆绎看得好笑,把自己茶碟里的茶酥悄悄摆在今夏的碟子里。


 


 


上官曦给杨昇擦拭额头,给他说刚才哪里尚有不足。杨映不高兴,牵着哥哥急道:“别说他别说他!姑姑厉害,哥哥比姑姑还厉害,姑爹爹说的。”


 


 


今夏杏眼圆睁,拿肘子捅捅陆绎:“姑爹爹几时说的这话?”


 


 


杨映便惊叹,原来还是姑姑厉害,还打得过姑爹爹。


 


 


陆绎笑着吃茶:“是,可见功夫之道,不在身法,而在心法。”


 


 


今夏一愣,顾盼神飞。


 


 


她捧起茶盏,在陆绎面前,她乐得做个刁蛮不讲理的小女子:“卑职有的是自知之明,我不同大人比也就是了——其实我与岑校尉练手时,也落不下几招的。”


 


 


陆绎瞧今夏一副有点不甘、有点神气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犹豫了一番才道:“岑福的虎拳打得极好,连我爹都赞誉有加。与我他都不落下风,与你交手,他让你十招都不成问题。”


 


 


“十招?”今夏一惊,一下子气馁了。


 


 


陆绎宽慰地拍拍她,又给她端来一碟酥饼:“在六扇门,你的功夫已经拔尖了——”






“只是下次别再嚷着和岑福练手了,他每次都怕伤着你,又不好意思同你说,已悄悄和我说了多次。”


 


 


今夏讶然,见陆绎的一双笑眼分明盛着对她的十足纵溺,一时又是难为情,又是不服气——忽听得一腼腆的稚嫩童声,脆脆道:“师伯,昇儿的虎拳,也想向您讨教。”


 


 


今夏立即喜上眉梢,拍拍杨昇:“昇儿好志气!叫你师伯看看你的厉害!”


 


 


陆绎失笑:“你倒是好有一双左膀右臂。”


 


 


虎拳胜在步法拳法多变——陆绎同杨昇行至庭院中间,认真地讲:“双人短打本有许多规矩,日后叫你师父教你吧。今天只一条规矩,只用虎拳,你打着我,便算我输。”


 


 


杨昇其实有些怕这个师伯,乖乖点头。


 


 


他虽年幼,打起拳来却虎虎生风。陆绎也不随便敷衍,一招一式都做得精准,为了给孩子作样。杨昇个子还小,拳腿都够不到陆绎的肩,因而陆绎只靠虎拳中的步法移动,不叫他近身。


 


 


虽然今夏早就心知这场交手的结果,还是看的津津有味——昇儿像只小虎雏,颇有侠气,她家陆绎像只大老虎,翻着肚皮。


 


 


杨映朝杨昇挥手,呐喊助威:“哥哥得胜!”


 


 


今夏不甘居人后,拿着两块儿酥饼敲锣打鼓,也跟着在一旁高喊:“哥哥得胜!”


 


 


陆绎心中一动,不禁低头笑开了,回头瞧了一眼:今夏正和杨映你来我往地拌嘴,这边还没定下胜负,那边倒要先分出个高下。


 


 


杨昇瞧准了时机,夺步向前,小小拳头直冲陆绎的腰身。


 


 


陆绎掩着嘴轻咳了一声,浅笑着摇了摇头,便张开手掌,接下了这拳——






只是刹那,他心里便生出许多希望来,希望今后的日子很长,日子很好。摇金流银,无穷尽耳。


 


 


杨昇只见师伯的眉目不似刚才严肃,柔柔和和,像夏天吃糖葫芦时,那一层慢慢融化的糖衣。


 


 


他声音里倒映着淡淡的欢喜:“心乱了,是师伯输了。”


 


 


 


*


 


 


 


入了三月,陆宅西厢呼呼啦啦地住进来好些婆子嫂嫂,城东的医馆也一早便知会了。这日,陆绎一早便去请了林菱与袁大娘,也一并接住在陆宅东厢。


 


 


吴妈算着日子,欢欢喜喜地拉着陆绎,絮絮叨叨:“哎呀,这是个踏雪迎春的娃娃,是个有福气的!”


 


 


陆绎难得有点儿腼腆:“您比我懂得多,安排得有什么缺漏,还请您指教。”


 


 


吴妈被逗乐了,惊奇道:“好家伙,眼见着您半座京城都搬到家里来了,还能有甚缺漏?瞧咱们哥儿快当爹了,胆子却越发小了。”


 


 


陆绎白日只去北镇抚司走动一圈儿,或交代几句,或取些文件来看。过了午时,陆绎必定已经回到家中。孟韩川又去北镇抚司跑了好几次,俱是吃了闭门羹,也没了胆子登门造访,不知岑福带给他什么话儿。


 


 


弹劾之事已是板上钉钉。探子络绎不绝地进出北镇抚司,给陆佥事送去数份弹劾奏章的起稿,其中提到这孟韩川在巴蜀别苑养着的小妾,是个值得一追的线索。


 


 


陆绎略一思索,便道:“你去六扇门,叫人在江湖上放下风声,就说孟韩川的仇家去了巴蜀寻仇。再飞鸽传书,通知蜀道上我们的人,务必暗中保护那眉州小妾的安全,不许惊了孟韩川的探子。一驿一书,我要随时知道她的行踪。”


 


 


“再派人去盯着孟府,他们家飞进一只鸽子我都要知道。”陆绎叩了叩桌面,声色俱厉,“此次必一举拿下孟韩川。”


 


 


岑福应是,心惊胆战地看了看陆绎的铁青脸色,快步走了。


 


 


然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岑福却火急火燎地带回了另一则消息:“大人!六扇门那边儿的兄弟说,袁捕快刚进了衙门自陈行=贿之罪,现下怕是正审着呢!”


 


 


话说完,桌案边掉了一地的卷宗,早见不到陆绎其人了。


 


 


今夏必是听见了孟韩川的话……怎的那三年的苦,她还没有受到头儿么?


 


 


陆绎心如刀绞,快马疾驰到了衙门。周身煞气险些叫管事的吓晕过去。掐了好一通人中,这才问明白,确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进去了,可这会审早结束了。


 


 


他仿佛被一根蛛丝悬在空中。一拍桌案,竟叫桌腿裂了一根:“收押在哪儿?”


 


 


管事的哆哆嗦嗦:“没、没收押……好好的又走出去了……”


 


 


陆绎清清楚楚地感觉着自己的飞鱼服中,一滴冷汗,顺着自己的脊背缓缓地淌下,像一点青白刀尖,慢慢地划。






他一瞬千绪,思索片刻,叫岑福扔给管事的一锭碎银,便又马不停蹄地向杨程万家赶去。


 


 


杨程万前脚刚进家门,便听得街上一阵快马嘶鸣,知道是陆绎来了——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时顾不得礼节,连门儿都没让杨捕头进,直在门口便问今夏的下落。


 


 


今夏倒不是一时冲动,早在那天同杨岳说了,事先和杨捕头通了气。有了杨捕头在背后保驾护航,她方才出此苦肉计,去“负荆请罪”。


 


 


“夏儿有孕在身,又屡屡立功,有我作保求情,三法司也不好把她怎样。左不过是免去了她的晋升,罚俸三年,写悔过书一封,已是极轻的处罚了。”


 


 


陆绎怔愣,见杨捕头再三保证,终于深出了口气,久久不能回神。


 


 


杨程万见他大汗淋漓,请他进门用茶:“我已叫岳儿将她送回府上,现下应当已经到了。”


 


 


陆绎低下头,稳了稳心神,抬起胳膊,双手相贴,将这一双被缰绳磨得通红的手向前推去——他定睛看着自己这双从来稳健的手,在空中剧烈地战栗。


 


 


他闭目凝神,深鞠一躬,行一大礼:“晚辈……拜谢。”


 


 


心急如焚地等杨程万回了一礼,陆绎起身便走。杨程万愣愣地看着陆佥事一个踉跄,径直从四五级台阶上跌了下去。


 


 


从没见过陆绎这样跌跌撞撞,岑福一愣,立即便过来扶他,却没追上陆绎。


 


 


陆府客堂的门是被撞开的。






今夏抱着一碟香辣豆干,百无聊赖地叼着笔杆子。一见到陆绎进来了,今夏把毛笔一扔,欢欢喜喜地招起手。忽地看出陆绎神色不对,今夏也有几分心虚,扁扁嘴,却是不敢出声了。


 


 


杨岳正给今夏的悔过书想词儿。今夏尚且心虚,帮凶杨岳更不用说,赶紧告辞——他从陆绎身边飞快溜出去,陆绎连余光都没分给他一点儿。


 


 


他只看到一人。


 


 


她只有瘦瘦小小的一个身影,这风啊雨啊看了,也应当不忍侵扰……可天塌下来,她扛不住的,她也要扛,在司马府的红罗软账中,在杭州城的硝烟沉浮下。


 


 


他抱住她,很紧很紧,很久很久。


 


 


今夏依偎在陆绎的臂弯中,仿佛看到山洞中一闪而过的影子。钻进密林遮蔽的洞口,她追进去看,看见一只惊恐的小兽。它会为喝水时搅散了水中的月亮而感到抱歉。


 


 


她轻轻叹道:“我没事呀,你不要怪自己。”


 


 


搂着她的手臂猛地一颤。今夏又在陆绎的肩膀上呼噜了两下,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看看我嘛,我好好的,她柔声讲。


 


 


她的声音将他一颗褶皱的心熨烫得妥帖——什么都被看见了,但这穿过树林的风很暖,带着甜蜜的瓜果香气,并不叫人不安。






陆绎从今夏的颈窝抬起头来,把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见她除了疲惫,确实并无异样。


 


 


他是有心生气的,气得他心里发疼,就只顾得上心疼。他轻轻抚摸今夏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不许再这样了,这些事交给我。”


 


 


今夏眨眨眼睛,见陆绎不像之前那样失魂落魄的,胆子便大一些,不服气道:“那敢问陆大人打算怎么处理?”


 


 


“——你不可能同意孟胖子的要求。他要挟不了你,便会给我施压。为了不叫我在六扇门难做,你肯定会连夜上奏,抢先把孟胖子的所作所为直陈圣上,再自请罪责,说是命我、要不就是骗我帮你疏通,叫孟胖子报复无门。”


 


 


“我说的对不对呀?嗯?”今夏老夫子似的点一点陆绎的胸口。


 


 


陆绎一时语塞,她猜的确实八九不离十。今夏早想明白了,因而也不恼。只是难得把陆绎说得哑口无言,她被陆绎那怔愣的神色给逗乐了。


 


 


笑意渐褪,她才又露出几分伤感:“庙堂之高,动不动就要你宁为玉碎……唉,你自然不知道我们六扇门这小门小户的,事情转圜的余地要大得多。”


 


 


“我挺着个大肚子往堂下一跪,哭哭啼啼地认错,就把他们都吓蒙了。”说起自己做戏的精湛,今夏本来颇有几分得意,但见陆绎的眉头紧蹙,又赶忙道,“他们马上就让我起来啦!看,我裙子都没沾灰呀!”


 


 


今夏小心翼翼地观察陆绎神色,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夸奖一番:“谁不知道我是你陆绎的妻子?京城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佥事,是得了圣恩眷顾的,三法司就是不给我面子,也得给大人面子不是?”


 


 


“我都打探好了,今日当值的那孙老头耳根子最软。我自投有罪,还是有孕之身,依律当有优待,他们不会拿我怎样。还有师父细数我那些汗马功劳,连那廖师爷都帮我求情,不到一刻钟便结案了。”


 


 


她一脸的机灵,倒将这些小聪明之处算无遗漏。陆绎知道她一向是细心的,只是叫他来看,这计谋是四处漏风,吹得他脊背发凉,后怕不已——






若是陆绎事先知道,就那过堂时的一跪,他就坚决不允。


 


 


今夏见陆绎始终一言不发,闷闷不乐,便双手捧住他的脸,好一通揉,想给他揉出一个笑来:“说起来我今儿才知道,原来抓捕曹昆的功劳,在卷宗里还是算到了我头上,必是大人的手笔吧?大人果然好气度!”


 


 


陆绎板了一会儿脸,不忍凶她,只好无奈轻叹,听着还有一丝酸溜溜的:“早知道你这般英勇,再多写上几分功劳也是应当的。”


 


 


今夏便巧笑倩兮地摊开手掌:“现在赏钱也不迟啊!”


 


 


“……几锭银子就为我上山下海?”陆绎疼惜地握住她的手。


 


 


今夏回握那双手,捧在手心里轻轻摩挲,像是要将他的掌纹都拓下来。半晌,她抬眸,认真地看着陆绎,一字一句地说:


 


 


“我愿意的。可今日我请罪,不是全然为你。”


 


 


“我往北镇抚司送银子,是救你的命,没有别的办法,我心甘情愿。可我终究是公职人员,知法犯法,本就该罚。如今我领了罚,倒问心无愧了。”


 


 


今夏轻快笑了,拍拍胸脯:“这下管他什么孟胖子周瘦子来同你说什么闲话,小爷我都能敞敞亮亮,叫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哼,孟胖子以为我好欺负?”


 


 


她的坦荡与勇敢,噼噼剥剥地燃烧,好似黑暗中的火把。陆绎知道,它并不只为一个人而明亮,没有任何一个火把只为一个人燃烧,他只是有幸和这一簇光明一道。


 


 


陆绎凝视她许久,终于低低地说:“可你那日那样高兴……”


 


 


接到升任捕头的通知,今夏捧着补发的俸银,向陆绎好一通炫耀。那银子只是普通的官银,可今夏瞧着它们不同,上面映着她的小小志愿;陆绎瞧着它们也不同,上面映着今夏的小小欢喜……现下终究是为了他的事,成了泡影。


 


 


今夏知道陆绎介怀,好言好语地哄:“我这样厉害,难道还怕升不上捕头?”


 


 


陆绎瞧她神气的样子,许久才俯下头,蹭了蹭今夏的发鬓:“……你是顶厉害的。”


 


 


今夏像一只被顺毛捋的猫,翘翘胡子,卷卷尾巴:“不过这罚俸三年,你可要尽数赔我。”


 


 


陆绎低头,轻笑道:“这你可要讲理——咱们家的账房只认陆夫人的私章,我哪儿有银子赔你。”


 


 


“那我不是吃了大亏?”今夏娇憨地眨巴眨巴眼,就做个一点儿亏也不肯吃的小市侩,“来来来,那就请大人帮我把悔过书写了——要字字恳切,洛神赋那种,或清平山堂的风格也行!”


 


 


“洛神赋……夫人学得倒杂。”陆绎失笑,拿起毛笔坐在她身边,瞥她一眼,捡回点儿心思揶揄,“你这字,我得用左手写吧。”


 


 


今夏偷偷翻了翻眼睛,在陆绎的腰上掐了一把。


 


 


婚后她才发现陆绎其实有点儿怕痒,便时不常地这样摸老虎须子。被这样冷不防地一掐,陆绎不禁一抖,无奈又娇纵地啧她一声,也不阻止,写字的手臂却一动没动。


 


 


他有意模仿着她粗枝大叶的字,叫今夏本人也恍惚。只有很仔细地看,她才能在一些刻意的笔画里,看出一点属于陆绎的风骨:风姿俊逸,气正意遒。


 


 


今夏轻轻靠着他,让他把头歇在自己的肩上,几近耳语:“我喜欢大人的是非分明,不卑不亢——我既然喜欢,怎么舍得旁人轻贱了它。”


 


 


陆绎的笔尖一抖,飞出两滴墨点,横在一撇上,像树枝上生出两个小小春芽。这两笔型散神飞,最像今夏的手笔。


 


 


他目似含星,孩子似地低着头,小声说:“你怎么不问,我舍不舍得。”


 


 


 


*


 


 


 


不出旬日,孟韩川遭朝野十四名言官联名弹劾。






遣词造句,确有陆绎的点拨——他自问不算是有分寸的人。


 


 


圣上急召陆佥事进宫询问,陆绎便拿出早就整理好的如山铁证——岑福一放出风声,那眉州小娘果然连夜带着细软金银,赶来京城投奔孟韩川,在城外被陆绎与一众亲信当即拿下。


 


 


皇上掸了掸龙袍:“陆爱卿以为,这孟韩川是什么错?”


 


 


陆绎颔首,紧绷着精神:“孟韩川勾结地方,欺君瞒上,虚空军饷,致使我明军在萨尔浒兵力不足,损我国威。”


 


 


还有……血流漂杵,民不聊生。陆绎眨了眨眼睛,两滴汗水顺着睫毛落在朝服上——几万条人命,也是如此轻如鸿毛,就这样随着朝堂的波云诡异,一同烟消云散了。


 


 


皇上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许久才道:“你说得对。这孟韩川勾结地方做大,实在该死。”


 


 


“传朕旨意,孟韩川革职充军,家眷流放。北镇抚司刘同知左迁南镇抚司。陆佥事办案有功,着升北镇抚司主管同知,赏银万两。”东厂的传旨谕司礼太监早在一旁候着了,请了旨,便先陆绎一步,将赏银与官服圣谕一并往陆府送去。


 


 


陆绎谢旨,仍跪在堂下。皇上眯着眼睛,笑纹很深:“陆爱卿,锦衣卫是朕的左膀右臂,如今我将它们交到你与刘同知的手上,可是极重的信任——你想想,这脑子想喝茶,左手却去端饭,右手又去拿刀,这可不行。陆同知,你说是不是?”


 


 


陆绎深吸一口气,如临深渊:“臣明白。”


 


 


跪拜而去。


 


 


 


*


 


 


 


陆绎心事重重,打马行至在城东,忽见这城东医馆的灯笼居然亮着——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陆绎敏锐地产生了一种预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勒住缰绳。


 


 


心头一沉,陆绎一踹马腹,往家中飞奔。


 


 


一进卧房,他便看到今夏一张冷汗涔涔的脸——她正由袁大娘和几个婆婆嫂嫂扶着,满屋子转悠。






陆绎大惊,怎么不叫她躺下?


 


 


婆婆嫂子们便七嘴八舌地解释:“这还没开始生产呢——好东家,您还是外面等着去吧,这女人家的事儿您也不懂,没的在这儿添乱作甚?”


 


 


他有点儿茫然地四下环顾。在一群熙熙攘攘的忙碌人群中,他的确显得格格不入,晕头转向。


 


 


陆绎不由有些窘迫,犹豫再三。一个婆子看不下去,干脆上手把人往外赶,好给这些个铜盆火炉都腾点儿位置。陆绎心神不宁,倒被这老妈妈推得一个踉跄。


 


 


他本踌躇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忽听得一声压低了的轻呼。这下谁也拦不得他了。






陆绎径直走进里厢,险些撞上出去打水的袁大娘。今夏正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处软榻上歇脚。陆绎运了点内力,蜻蜓点水般的两步便到了她跟前,坐下扶着她。


 


 


这会儿她疼得不大厉害,双目含水,却很高兴:“恭喜大人高升……!”她没多大气力,倒努力地把句尾扬起来,弱弱的欢欣鼓舞,像一面小小的旗。


 


 


陆绎整个人都懵了,心和脑子都空荡荡的,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该下周才发动的?”


 


 


今夏便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整个人脱力地伏在陆绎的身上,头埋在陆绎的肩膀上,小声地说:“这不是……赏银一万两啊……我做梦都……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陆绎哑然,怔愣了半天,一时不知笑是不笑。今夏吃痛地皱皱眉,很快又呵呵笑了:“要不孩子就叫银子?小银?万两?万万……?”


 


 


今夏一直在絮絮叨叨地找话来说。陆绎不作声,拥着今夏微微颤抖的脊背,心在默默坍塌——原来要保护一个人,是这样难的事情。


 


 


半晌,陆绎轻轻牵过她冰凉的手,捂着,又轻轻问:“今夏,你怕不怕?”


 


 


今夏被问得一愣。烛光映照在她的眼睛里,似有水波浮动,又似明珠粉碎,砸在陆绎心上却重似千钧,叫他万分煎熬。


 


 


“你的胆子小,又怕疼……这个,你会不会害怕?”


 


 


今夏笑一笑,捧着陆绎的双手抵在下巴上,轻轻蹭一蹭,喘匀了气,很慢地说:“我是怕疼,想着之后有个小娃娃陪我爬树捉麻雀,我便忍了。”


 


 


她抬眸看他,轻轻地说:“陆绎,你怕不怕?”


 


 


一支响箭,钉在陆绎的心口,将他胸中搅得一片狼藉。万千碎片化成一声叹息:


 


 


“……怕呀。”


 


 


今夏眸子一闪,一时想起杭州城一战过后的夜晚——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的缘故,他允许自己卸下一点心上的东西。






在月光下,陆绎诉说自己心中的恐惧,诉说他的承诺,像是一个瓷器在展示自己身上的裂纹,又用柔韧灿烂的鎏金补上,道道都是誓言。


 


 


“别怕,”她又疼起来了,但她轻吻他的脸颊,“我会一直陪着你。”


 


 


 


*


 


 


 


是个千金,乳名真就唤做银娘。


 


 


银娘一出生,床边便没有了陆绎的位置。一时婆婆嫂子们忙着收拾,袁大娘和林菱挨在今夏床边,与她一同仔细瞧着这小小婴孩。


 


 


陆绎听见袁大娘说,这孩子的眉眼像爹,鼻子嘴像娘。他不敢走近,只远远地看——今夏累得虚脱,可气色还好。她像是天生就会抱孩子,银娘在她怀里,就不哭不闹的。


 


 


今夏亲亲孩子的额头,贴贴孩子的脸颊,瞧了又瞧,郑重宣布,这孩子的眉眼是最好看的。


 


 


陆绎悄悄退了出去。


 


 


岑福一直等在外边,见陆绎出来,忙不迭地道喜。






陆绎一见到他便笑了,摊着手比划:“她只有巴掌那么大。”岑福哪儿见过头天出生的婴孩儿,惊奇不已:“真的?”






两个锦衣卫在门口摊着手掌比量,面面相觑。


 


 


婆子嫂嫂们进进出出,便捂着嘴笑,她们说这锦衣卫平日里威风凛凛,这时便呆呆傻傻的了。


 


 


陆绎哪儿听得到旁的。他插着腰踱步,绕着门口的一盆小罗汉松转了两圈,一会儿低着头乐,一会儿抓着岑福:“阿福,我真……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


 


 


 


洗了三,便该给银娘正式取名了。


 




袁大娘哄着外孙女儿,今夏偷闲,正斜在窗边贪嘴。陆绎拿出数张红纸,一一摆在软褥上:“她这辈从走字,我拟了几个,你且看看。”


 


 


这事儿陆绎准备了好些天。他在榻边正襟危坐,像个准备了功课的学生,只等着今夏问他各个字的含义,又有什么说法。


 


 


不想今夏几乎没怎么犹豫,片刻便拿起一张红纸,递给陆绎:“我看这个巡字就很好,你以为如何?”


 


 


陆绎有些惊奇于今夏的果断:“巡,视行也。为何选它?”


 


 


今夏倒没留神陆绎的解释,只紧紧挨着他,手指在那张红纸的一笔一画上轻轻滑动:“你瞧这里面,像不像一家三口?咱们像这个字一样,其乐融融,地久天长,好不好?”


 


 


今夏发鬓未梳,头发散散披着,摇头晃脑地追问陆绎的想法——他哪儿有心思呢,那指尖欲落未落,不在纸上,却在心头。


 


 


袁大娘在旁边听着,乐了:“一家三口,那若是日后再要,你还得造字不成?”






这么一问,今夏倒真犯了难,脑海里浮现出三两个娃娃跟着她一同在梅花桩上练功的景象,心动难耐。


 


 


陆绎见她当真苦思冥想,便把人揽到怀里,看看她气血虚弱的脸色,给她揉了揉腰:“巡字正好。”


 


 


今夏看着陆绎怜惜的神色,颔首笑了,捧着那张红纸观瞧,把它举起来逗逗女儿:“那就叫陆巡?巡……女孩子家是不是辛苦了点儿……你刚才说巡是什么意思来着?”


 


 


陆绎想提醒她,你日日巡街,也没叫什么辛苦,却被门帘声打断。


 


 


吴妈抱着名子所需的笔墨纸砚、捧着一瓶剪下来的迎春花进来了:“瞧瞧,今早咱院子里的迎春花便开了——我就说这孩子踏雪迎春,必定是有福的!”


 


 


今夏眨眨眼睛,抬头瞥瞥陆绎——他知道他们已经想到了一处。






陆绎取来纸笔,蘸取了墨,凝神屏气。今夏趴在他闲着的胳膊上,看着陆绎一笔一划写下她心中所想的两个字——






巡春。


 


 


 


*


 


 


 


押送孟韩川出京流放,是陆绎独自去的,没叫今夏知道。


 


 


在诏狱里,孟韩川将南北镇抚司上下骂了个遍,如今尘埃落定,他倒平和了不少。陆绎对他没什么好心,将他交接给下一个驿站的人,便要策马回去,却被孟韩川叫住了。


 


 


“陆大人,你是个好样的。”孟韩川或许是过去笑得习惯了,现下这光景,脸上倒也有几分笑意,“只不过,这个世道糟糕了,你刚正不阿,可手中权柄失于别人之手,如何还这世道清明?”


 


 


“人人刚正,世道自清。”陆绎并不看他。


 


 


孟韩川不由地笑了,笑声被一阵东风吹散:“你知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谁吗?海瑞。你父亲应该在诏狱中见过他。”


 


 


陆绎这才转头,不掩锋芒:“那你该睁开眼睛看看,我是锦衣卫同知陆绎,别看错了。”


 


 


五月,萨尔浒的仗终于打完了。这一仗明军输得彻底,溃败的军人逃回京城,成了流民,本该一应入狱。内阁上书,建议法外开恩,将这些人员重新汇编到锦衣卫与六扇门去。


 


 


陆绎对这些人心有敬意,北镇抚司特意购置了供他们居住值班的院子,对于有军功的,俸禄与职衔也有所厚待。


 


 


徐首辅私下敲打他,莫要做得过火,给东厂的人留下话柄——自孟韩川一事之后,圣上对外廷起了戒心,内廷已经趁势做大了许多。


 


 


陆绎将那张飞鸽传来的字条放在烛火上,静静看着它燃烧成了灰烬,默默良久——萨尔浒的十万军兵义魂,一去无返。在萨尔浒烧过的烽火,也不会只停留在那里。


 


 


日头将落未落。春天来过,又过去了。


 


 


银娘已经是个极活泼好动的了——陆绎看着娘俩在一处,当初也是听见银子就着急,如今果然像娘多些。






陆绎总还是有点儿怕她,下了值,只敢离得远远地看,或是在今夏抱着她时才凑过去,很快地瞧上一眼。


 


 


要他抱一抱银娘,需得半个时辰——他要仔细擦身,再更衣,将身上一干零碎卸个干净,保准没有什么会把银娘磕了碰了。


 


 


今夏小时候在堂子里见的婴孩多了去了,就没这么多讲究,刚刚下了值,满身汗气也会大大咧咧地给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在这一点上,她是总是拿陆绎打趣。


 


 


陆绎就有些尴尬地苍白辩解,几乎有点儿无辜:“她太小了。”


 


 


这是只有今夏能见到的神色。她屡试不爽,每每都觉得可乐,不由地想去抱抱陆绎:“那你就抱一抱大的吧。”


 


 


陆绎就抱着她:“等巡春长到这么大,我们就很老了。”




 


今夏在他的臂弯里点点头:“那是很好很好的。”


 


 


 


*


 


 


 


陆绎与今夏在那花梨罗汉靠上,挨挨挤挤地靠着,听外头细细密密的雨声。






已经入夏了,这一角放置了大铜凉缸,里头冰着三个西瓜。这里风也刮不进来,雨也落不进来,倒并不显得暑热。






银娘睡着,她的小床角上插着一柄彩色风车——没有风,它只是静静的,就像几年前的那个午后,陆绎手里的那小纸风车。






她在睡梦里,巡春拾秋。


  


父亲与母亲并肩坐在摇车边,心中小小地发愿,愿这人间永远柳绿桃红,细雨和风——


 


 


为这小小的人儿,为许许多多像她似的小人儿。


 


 


 






 


-终-




 


 


 


全文15k+


 


文章有相当一部分灵感来自于写《青红》的时候,一边写一边思索今夏和岑福那三年一直往北镇抚司里交银子算不算职权犯罪LoL




萨尔浒之战已经基本上只剩下这个事件,以及这个军力空虚确实是因为地方送兵的时候有虚空军饷的问题,再以及四川确实应当往萨尔浒送兵。




其实这个的叙事节奏把握的不大好,因为想说的事情太琐碎了,形神俱散,感觉乱七八糟的。可短期内应该想不到更好的结构了,只能先这样了。


 


这篇后期的改动要比山雨和青红加起来都多,多次写了几千字再推翻重写。有一些被删掉的段落,其实自己觉得有一点点心疼(趴


 


其实一直是个lofter上的寂静写手,根本没想到山雨和青红会得到这么多的喜爱,实在是受宠若惊——就好像一直在漆黑的舞台上跳舞,便很自在,突然点亮灯光,发现原来剧院里是坐满了人的,我便紧张的不知道手往哪儿放了。所以有一段时间没怎么看评论回私信,不好意思。


 


其实大家不用关注我这个账号,喜欢哪一篇文章,留个言,想方便日后看,就留个心,这样就可以了。喜欢哪篇就记住哪篇就好,不用记住我。




最后还是想说,我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写手,确有幸遇见了这么多神仙读者,真是何德何能啊……


这个系列可能还有后续的,不过目前是一些片段,不确定更新时间。谢谢大家!希望大家喜欢,也敬候大家的评论与批评(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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